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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须小说网 > 武侠小说 > 雪中悍刀行  作者:烽火戏诸侯 书号:8961  时间:2017/2/13  字数:16426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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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道不太平。

  好在胡笳城是宝瓶州北部重镇,由于还未被那场如火如荼的战火殃及,加上涌入许多从南朝北窜直上的高门膏族,反而让胡笳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景象。南朝覆灭在即,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,北莽王朝的户牒制度也就崩溃了大半,有没有路引已经无关紧要,世中,怀揣着真金白银比什么都管用,想要进入一座城池寻求庇护,甭管什么身份,都得老老实实出一笔不菲的过路费,过路费的多寡,往往又与那座城镇城墙的高低直接挂钩。此时,一名南朝文士模样的男子夹在人中缓缓而行,身边没有豪仆壮扈护送,那件象牙的白缎袍子早已蒙尘变灰,路上行人也见怪不怪,南朝无数世族子弟都是这副掉凤凰不如的狼狈模样,在逃亡路途中,甚至许多美妾妙婢都亲自双手奉送给了手握兵权的北庭权贵。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没有佩剑也无佩刀,不过若是还有闲心去细细打量,到了一定岁数更为稔男女情事的妇人也许就会看出这男子刮掉胡子,会有一张极为英俊且经沧桑的脸孔。

 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着一种大难临头及时行乐的风气,借着南朝世族落难的东风,许多喜好豢养面首的北庭富贵妇人,人人收获颇丰,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轻人成为她们的囊中玩物。就像此时,一驾由两匹雄壮战马牵引的马车就掀开了帘子,出一张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,眼神游曳,如鹰隼捕捉猎物,一圈下来,选中了两位结伴而行的文弱书生,随着她伸手指指点点,车厢内那位壮丫鬟很快就去为主子“排忧解难”喊来八骑扈从中的那位领头骑士,低声说了几句。

  那名骑士点点头,策马狂奔,毫无顾忌地冲散人,到了那两名仓皇失措的年轻男子身前,这名魁梧骑士高坐马背,轻轻旋转战刀,吓得那两人脸色雪白,等到骑士直言不讳说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图,然后用刀尖点了点那驾马车,两个年轻人稍有犹豫,骑士便冷笑着出战刀,两手指摩挲着刀尖。两人很快就认命,跟随这名将军府上的骑士前往那辆马车,坐入车厢后,既有辱没家风的难堪,也有卖身求安的如释重负。还提着帘子的妇人瞥了他们一眼,嘴角翘起,瘦胳膊细腿的,虽说手臂还未必有她,可这毕竟是读书人的滋味啊。她收回视线,望向那个方才惊鸿一瞥便无法释怀的修长背影,犹豫是不是再纳入一位男宠,不过当下已经略显拥挤的车厢让她打消了这个旎念头,继续前行的马车重新超出那人的时候,她想了一下,既然自己暂时没了那份心思,总觉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内那几位总喜欢跟自己争风吃醋的娘们,万一此人不小心沦为她们的幕中宾客,那得多别扭?自己不要的东西,谁也别想得到。

  于是她让健壮婢女捎话给那队扈从,去宰掉那个前一刻看着舒服的男人。

  世人命犹不如太平犬,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间。身为一名实权将军正的她放下帘子,竖起耳朵等待那种战刀刺入膛或者干脆剁掉脑袋的愉悦声音。若只是因为丈夫是宝瓶州的一员万夫长,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张,可当她男人是因为她的家族尊贵姓氏才坐上这个位置,那么在胡笳城,就没有几个人胆敢因为她当街掳抢几个难民“误杀”几个民而说三道四了。

  只是她等了片刻,还没有听到预期的美妙声音,疑惑地掀起帘子,那名亲卫百夫长返回来到窗外,躬身后一脸惊骇道:“夫人,那家伙突然不见了!”

  妇人恼火道:“竟然逃了?那家伙两条腿还能快过战马的四条腿?!”

  百夫长的胆战心惊不是因为妇人的震怒,而是自己的诡谲遭遇,慌张解释道:“夫人,属下刚才已经冲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,可那家伙就那么凭空消失了!”

  妇人皱眉喃喃道:“白见鬼了不成?难道是一位深藏不的武道高手?没道理啊,咱们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凉那边拼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了,就算有漏网之鱼,那也要么是继续在军中任职,要么被南朝大族纳担任护卫。”

  妇人和她的家族虽然在宝瓶州本土势力中是佼佼者,却也不至于狂妄到招惹那些传说中飞来飞去奇人的异士,凉莽边境上那几场双方高手尽出的巅峰大战,虽然没有太多细节传,但也让世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道理,战场上一个万人敌未必能决定一场大型战役的走向,但是两个三个,甚至是十数个武道大宗师的联袂出现,北莽两三万铁骑根本不够杀,哪怕是二十万大军想要推进一步,都会难如登天!可以说与北莽国势一荣俱荣的妇人脸色阴沉,咒骂了几句北凉蛮子的冥顽不化,尤其是那个让北莽吃尽苦头的北凉王更被她骂得不轻。

  当妇人决定息事宁人后,摆摆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长不用追究那人,放下帘子,突然察觉到一阵不合常理的微风拂面,不仅是妇人,车厢内壮硕婢女和两名羊入虎口的书生都目瞪口呆,妇人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坐了一位不速之客,她口剧烈起伏,波涛汹涌,艰难转头,看着那个正是先前那位风尘仆仆却难掩气质的古怪男人,坐在绣墩上的妇人不愧是出身豪阀的女子,哪怕双拳紧握,微微颤抖,但脸上仍是挤出嫣然一笑,并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过神后的拼死护驾,微笑道:“这位爷,是劫财还是劫啊?不管是哪一种,就冲爷这份让奴家深深折服的胆识气魄,便是两样都劫,奴家也都认命了。”

  男人一笑置之,轻声开口道:“让申屠夫人失望了,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两城的地图,要很详细的那种。”

  妇人娇媚笑问道:“爷可是北凉谍子?奴家胆子小,万一给按上串通北凉的罪名,那可是要灭九族的。”

 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烦,但语气还算和善,说道:“我的时间很宝贵,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宝贵,在半个时辰内拿不出地图,我不介意…”

  妇人故作小女人姿态地拍了拍口,打断男子的言语,楚楚可怜说道:“奴家怕死了啦,爷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,为何要跟一个弱女子过意不去?当然,两份地图对奴家而言,也不是太紧要稀罕的玩意儿,只要爷去了奴家府上…”

  下一刻,顾左右而言他的妇人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,因为她的头颅和身躯死死贴在车厢后壁上,如一张薄纸被钉入墙壁,整个人的脸色迅速由红润转为苍白再转为铁青,像一条被扯上岸的鱼,命悬一线。

 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过去,如烂泥瘫软在地,生死不知。剩下两个好不容易从龙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轻人噤若寒蝉,使劲闭嘴,生怕自己一个呼吸都会惹恼了这尊来历不明的魔头。

  他们看到那男子有些“心不在焉”的“怔怔出神”仿佛是在感受什么,然后有些失望,回神后对那妇人平静说道:“可能我先前没有说清楚,我的时间比申屠夫人的性命,其实要宝贵很多。眨一下眼睛,就当夫人答应出两幅地图,我数三下,如果得不到答案,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着进入将军府。”

  即将窒息而死的妇人用尽最后的气神赶紧眨了一下眼睛。

  她到今天才知道,原来一个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。

  最让她感到绝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,她真正的保命符,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气昂的八骑扈从,而是那个高人不相的老马夫,实打实的二品小宗师,可车厢内这番变故,那名马夫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,期间她有意无意提高嗓音与身边男人“打情骂俏”照理说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该悉发生在身后近在咫尺的事情,可结果是马车依旧稳稳当当前行。难道这个瞧着年纪应该还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?北莽江湖有这么一号人物吗?北莽江湖不比蛟龙蛰伏远离朝廷的离江湖,没有什么秘密可言。

  盘腿而坐的男人没有任何动作,贵为申屠家族嫡女的妇人便能够重新恢复呼吸,男人平静说道:“申屠夫人,你的马夫曾经是二品圆境界的武夫,用左手刀,可惜在四十岁左右脏腑受过严重的创伤,这些年以道德宗名贵药饵进补,才堪堪维持住二品境界,我有没有说错?”

  妇人脸色晴不定,将他当作了申屠家族潜伏多年的仇敌,对自己家族知知底,否则如何能一口说破老马夫的底蕴?

  男人略带讥讽笑意说道:“之所以讲这些,是告诉申屠夫人一件事情,如果节外生枝,耽误了我的时间,让一座小小的将军府犬不留,真的不难。”

  妇人倒一口冷气。

  她正襟危坐,卸去全部伪装,转头沉声问道:“这位公子,当真是只要两幅地图?不杀我,也不在城内胡乱杀人?”

  男子点了点头,然后闭目养神。

  马车到了那栋将军府邸外停下,申屠夫人本打算让老马夫去取地图,自己作为人质留在车厢,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负到让她下车,甚至只需要让仆役送来地图,都不需要她再度面。妇人难免咋舌,让那本该成为新面首的两名文弱书生滚蛋,她则沉默着走入府邸,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两轴北莽军用地图,毕恭毕敬递给那名依然坐在车厢内的男子,后者打开地图,仔细浏览了一遍。

  申屠夫人壮着胆子偷偷打量这位男子,他的脸庞有着比北莽北庭男儿更柔和的轮廓,但相较中原江南的男子,又要多些棱角,故而可以称之为俊美同时却不给人柔的感觉,尤其是他那漂亮的双丹凤眸子,细眯起观看地图的时候,尤为勾人心魄。男子看完地图,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确定没有遗漏后,睁眼递还给妇人,微笑道:“申屠夫人很守信,府上四十余私军扈从都没有隐蔽动作。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感谢夫人的借图之举,不过相信以后应该会有表达谢意的机会。”

  妇人一阵后怕,幸好离开自己男人书房的时候,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否则恐怕今就会是府上很多人的忌了。

  正当她感慨万分的时候,那男子如同陆地神仙一般骤然消失。

  妇人突然笑道:“都说那北凉王不但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,而且还长得十分英俊,我想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凉王,也差不太远了吧?”

 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凉王徐凤年,一定会活活吓死。

  徐凤年一开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内去大海捞针,但是很快意识到一点,他和红薯的孩子当初也许不是选择直接南下避祸,而是反其道而行之,先北入北庭,再耐心等待并且寻找机会安然赴凉,于是他迅速北上。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,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,还是在某座城池中。徐凤年只能凭借仅剩的直觉搜寻,极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劳,事实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后,哪怕依然找不到,也必须启程返回。

  也许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。

  但这种事实上属于最大可能的“也许”徐凤年完全不敢去想,不敢起念。

  徐凤年在胡笳城内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,前一刻他可能还在僻静的酒楼屋檐下望着街上人,下一瞬就可能出现在了某条有稚童嬉笑声传出的小巷里,然后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楼屋顶。

  从正午烈,到头开始西斜,再到黄昏来临,徐凤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处贫寒市井的破败古寺台阶上。

  一路行来,期望了成千上万次,失望了成千上万次,既便如此,他始终没有死心。

  徐凤年告诉自己,自己的孩子,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等自己,等自己这个对不起她们娘俩太多太多的爹。

  背后古寺荒废多年,不显佛气,只剩下了阴沉的光线。

 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。

  徐凤年正要站起身,看到不远处跑来一群孩子,有三四岁,也有七八岁的,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饰装束,他们无忧无虑,手里大多扯着多半是他们爹娘自制的劣质竹骨纸鸢。七八个孩子玩起了斗风筝,中原江南一带,不论贫富,稚童也喜好放飞纸鸢,但那都是放风筝,不像眼下这群孩子玩的是斗风筝,足可见北莽骨子里淌着的那种血。孩子手中的纸鸢皆是长而方的薄板子,从背后勒成瓦状,绘画简陋鄙,不拴尾而缚弦,凭借奔跑和强风放入空中,嗡嗡作响,左冲右突,与其它纸鸢碰撞厮杀,若是绕在一起,便要相互割线,落败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纸鸢坠落远处,再颠去捡回来。徐凤年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斗风筝画面,怔怔出神,已经有几只风筝断线而落,有稚童哇一下哭出声,跑去寻找,那纸鸢不幸高挂枝头,便在树下哭得撕心裂肺。

  半个时辰后,到了吃饭的时候,在爹娘的呼喊声中孩子们陆续散去,斗风筝胜者如同沙场凯旋的将领,落败者则灰心丧气,想着回去从爹娘那边再偷些丝线。

  暮色中,徐凤年对着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。

  然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。

  远处,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来,手里拎着一只略有损坏的小纸鸢。

  跟台阶相距七八丈,那个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脚步,原来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黑炭丫头,小脸脏兮兮的,除了纸鸢,还有些不知何处捡来的枯黄菜叶,多半是个乞儿的她盯着坐在台阶上的拦路虎,出稍纵即逝的戒备,但很快就恢复快蹦跳的姿势,从徐凤年身边跨上台阶,就要走入古寺。徐凤年笑了笑,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“家门口”了,也难怪她有些不开心。

  就在此时,远处跑来四五个孩子,为首一个有**岁,牵着先前一个在空地上斗风筝落败后纸鸢挂枝的孩子,看到徐凤年身后的小黑炭后,立即就吵吵嚷嚷起来,徐凤年身后的孩子已经足够警惕,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猛然将那只纸鸢丢入了院中,可惜还是落入了那帮孩子的眼睛,那几个孩子哗啦啦冲上台阶,年纪最大的那个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头,冷哼一声,威胁道:“小偷,滚去把我弟弟的风筝捡起来,然后跪下来求饶!否则我拆烂你的破家!”

 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个踉跄,差点跌倒,膛冷笑道:“谁是小偷?你全家才是小偷!纸鸢落在树上,我爬上去取回来,也没见上边写你们的名字啊!”

  那年长许多的男孩一巴掌扇过去,小女孩歪了歪脑袋躲掉,一抬脚踹中男孩的裆,踹得他立马在地上打滚,这还了得?其余拉帮结派的孩子二话不说就开始围殴这个一直很惹人厌的女孩,结果一通纠下来,都给她打得不轻,个个鼻青脸肿,还有个手腕都被她用牙齿咬出血迹,当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,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脚踢,但是最后她还是骄傲地站在破寺门口,既不逃,也不哭,一副大不了继续跟他们拼命的架势。

 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脚不怕穿鞋的,嘴上骂着“种”“乞丐”悻悻然离去,不忘放着各种狠话。

  徐凤年转头看着那个小女孩等所有人走远后,痛苦地搐了一下嘴角渗出血丝的稚脸庞,然后使劲张开嘴,伸出两手指,狠狠一拔,把一颗摇摇坠的门牙拔下

  来,小心翼翼握在手心。

  她瞥了眼一脸讶然地徐凤年,翻了个白眼,拍拍股,转身双脚并拢一下子跳过门槛。

  徐凤年哑然失笑。

  徐凤年站起身,继续在胡笳城内寻找,寻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动人女子容颜的孩子,可以是像她的眼睛,像她的鼻梁,像她的嘴,不管什么,只要有一分相像都

  好。

  夜深人静,徐凤年一无所获,站在胡笳城头,叹了口气,就准备前往最后一座城池,石碑城。

  不知为何,脑海中浮现出那小黑炭拔掉门牙的表情,徐凤年情不自会心一笑,扪心自问,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?

  森森的寺庙,窗栏破败不堪的屋子,狭窄的小木板,歪歪扭扭的小木凳,架着一口小锅,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粮食,就是她的一切家当了。

  可她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开心,晚餐是那一小锅白天从集市上捡来的菜叶炖,她觉得很丰盛。

  她盘腿坐在离窗口最远的小木板上,抬头痴痴看着星空,腿边搁有一只又补补的棉布偶,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说话的小伙伴了。

  她突然嗅了嗅,嗖一下跳下,吱呀一声推开门,站在原地眯起眼,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场景,傍晚那个坐在台阶上的家伙这会儿正蹲在院子里烤

  她没有上前,就站在门口打量那个家伙。

  徐凤年架起火堆烤着一只,虽无佐料,却也被他折腾得金灿灿黄油油,足以让人食指大动。

  小女孩咽着口水,但就是咬紧牙关不挪动脚步,等到那家伙撕下一条鸡腿往嘴里,她还是强忍着。

  直到那家伙吃掉半只烤,她还在天人战,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对最后一只肥腻鸡腿下手,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边,伸出一只手,意思很明确,我要吃鸡腿,你给

  我。

  徐凤年没有理睬她,撕咬了口鸡腿,油。

 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,又伸了一次手。

  徐凤年斜眼看着她,一口一口咬着鸡腿。

  女孩眼珠子转动,透着一股灵气狡黠,说道:“这是我家!”

  徐凤年含糊不清道:“不过是借个地儿,吃完我就走。”

  女孩愤怒道:“给我鸡腿!”

  女孩急匆匆补充道:“只剩下半只了!”

 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“求人不是应该加个请字吗?”

  黝黑又干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,然后走回台阶,一股坐下。

  徐凤年丢掉骨头,随手擦了擦油腻五指,跟她大眼瞪小眼,还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个嗝。

  倔强的小女孩生着闷气,凉风习习,虽然她的头发肮脏生硬,但是稀疏的刘海还是被微风拂动,出高高的额头,相比她泥污的脸孔,显得尤为白皙光洁。

  最后还是小女孩率先败下阵来,返回屋子睡觉去了。

 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,如老僧入定,闭目养神。

  期间好几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户悄悄偷看,直到深夜她才蹑手蹑脚爬回小

  拂晓时分,小女孩轻轻推开房门,结果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还赖在她家里没走,她也没敢赶人,干脆就当他不存在,眼不看心不烦,拎着那断线纸鸢自顾自顺着一棵

  老树爬上去再跳到屋顶,举起纸鸢高过头顶,跑来跑去,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野猫。

  徐凤年站起身,伸了个懒,抬头望去,那个小黑炭正居高临下望向自己,冷漠的眼神,而且充了与她年幼岁数极其不符的审视意味。

  徐凤年和颜悦问道:“你爹娘没了?”

 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,愤然道:“你爹娘才死了!”

  徐凤年有些无奈“那你还不出门乞讨,早起的鸟儿有虫吃,否则就不怕饿死?”

  小黑妞冷笑道:“要你管?!还有,你才是乞儿!我!不是!”

  徐凤年笑道:“不当小乞儿乞讨为生,难道你还能去偷去抢?”

  小女孩嗤笑道:“你懂个!”

  徐凤年没有说话,屋顶上那个在底层市井艰难求生的孩子显然很擅长察言观,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,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几岁的孩子拼命,因为她一旦怯,那就意味着永远被他们欺负,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们趁她不在家偷走过,她的小锅也被他们藏起来,还经常被他们往窗户里砸石子,但她明显不敢真的惹怒院子这个成年男子,她这种知晓进退的习,也许是与生俱来天赋,可更是被孤苦无依的境地一点一点出来的。她愿意去偷东西,去捡菜叶,但她就是不愿意去大街上当一个摆碗的小乞丐,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。今年她已经可以去高不过膝盖的城外小溪小河里,尝试着用尖木刺鱼,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鸟,挖野菜,她觉得等自己再大一些,肯定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。

  反正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,可以慢慢等着个子长高,然后再去做那件大事情。

  徐凤年看到那个性情顽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顶边缘,把纸鸢放下,双条小腿一晃一晃,托着腮帮望向南方。

  徐凤年掠至屋顶坐下,过了半个时辰,她才猛然惊醒,转头一脸疑惑问道:“喂,你怎么也爬树上来了?”

  徐凤年默不作声。

  她挪了挪股,像是要离他更远一些,但事实上她右手轻轻掀起两片破瓦,握紧一柄小木刀,却始终不让徐凤年看到。

  徐凤年依旧望向远方,笑问道:“你在屋顶藏一把小木刀做什么?难不成还想杀我?”

  她脸色唰一下变化,猛然站起身,面朝徐凤年,双手握刀。

  徐凤年哭笑不得,自嘲道:“不管你信不信,我都不是坏人,嗯,准确说来,也许是坏人,但肯定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心眼,你自己算一下,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值钱

  物件吗?是木刀?是小破锅,还是这栋破屋子?”

  她看似天真无笑了笑,嘴上说着对啊对啊,挥舞了几下木刀。但徐凤年不用看,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浑身依旧紧绷。

  徐凤年有些纳闷,这孩子是不是被这些年流离失所给人欺负得惨了,否则怎么会如此的“老道世故”?

  她嬉笑着重新坐下,又从瓦片下掏出一块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钝刀片,主动朝徐凤年晃了晃,仿佛在耀武扬威,说我有刀哦。

  她见徐凤年一直没有转头,有些许的放松,开始削刀,小木刀还是件半成品,她得继续“炼刀”

  徐凤年发现这个小妮子在入神专注于一件事情后,神情会相当一丝不苟。

 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,记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,大概某些时候也是像她这样?

  他和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,一问一答,大部分她都不说话。

  “你叫什么?”

  没有反应。

  “有朋友吗?”

  “当然!”

  是那只相依为命的棉布偶。

  “多大了?”

  “问这个干嘛!”

  “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?”

  她翻了个白眼,对他的明知故问很是不

  “你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,比莽刀要直,比凉刀要窄,比南唐久负盛名的豪壮大平则要纤薄…”

  “喂喂喂,你怎么像个娘们絮絮叨叨的?”

  徐凤年默然。

  不过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发问“南唐豪壮大平是啥刀?”

  徐凤年笑着耐心解释道:“是一种形似大型战阵斩马刀的佩刀,曾经在南唐皇室很是风靡,当世几种著名战刀都有过借鉴。”

  小黑妞瞥了瞥嘴,脸不屑。

  徐凤年好奇问道:“以你的身手,对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经足够了,还需要木刀防身?”

  小女孩藏好刀片,把木刀搁放在膝盖上,越看越欢喜,爱不释手呀,哼哼道:“要过生日啦,这是给我自己的礼物。”

  徐凤年打趣道:“小丫头片子,你倒是不亏待自己。”

  小女孩然大怒,扭头怒视徐凤年,呲牙咧嘴道:“什么小丫头片子!我都是站着撒的!”

  徐凤年抚额,无言以对。

  小女孩突然说道:“对了,别怪我没提醒你啊,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高手和英雄,杀人不眨眼,你敢惹我,我回头就让他打死你!我看你不像是坏人,才跟你说

  这个秘密的!”

  徐凤年笑问道:“你爹真有这么厉害?高手?有多高?”

  小黑妞整张小脸蛋都充了自豪,啧啧道:“十层楼那么高!不对,是一百层楼!你怕不怕?”

  徐凤年愣了一下,哈哈笑道:“我可不信,你爹要是那么高的高手,你还会待在这里连只鸡腿都吃不上?”

  她沉默片刻,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里迸出“不,许,你,说,我,爹!”

  徐凤年转过头,望着那张极其严肃的稚脸庞,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。

  她跟他争锋相对。

  徐凤年笑着认输,站起身,走到她身边,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,但被她躲掉。

  徐凤年柔声说道:“小丫头片子,我要走啦,要去一趟石碑城,找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,她呢,肯定长得跟她娘亲一样好看。”

  她老气横秋地摆摆手,笑眯眯说道:“去吧去吧,咱们有缘再聚。千万记得,下次见面别那么小气了啊,要不然小家子气的,小心找不着媳妇哦。”

  徐凤年生怕吓到这个小姑娘,便没有一闪而逝直奔石碑城,而是轻轻跳入院子,推开院门后,等到了巷阴暗拐角才蓦然消**影。

 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没有什么伤悲秋的情绪,等到徐凤年离去,反而松了口气,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,嘴上碎碎念着:“刀断水水更

  呀,拔刀砍头血更呀…”

  把纸鸢路在屋顶上,她顺着大树溜回院子,开始新的一天了。

 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要活下去,总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,她先路跑去两条街外的一栋院落,帮一对年迈夫妇收拾屋子和打扫院落,有些吃力地帮他们把水

  缸装清水,夫妇的儿子儿媳是经常跑远路的推车小贩,每旬返家一次,到时候会结算给她十几颗铜钱,有些时候甚至还会跟她赊账。做完了活计,她就要去大街

  逛了,听到哪家什么时候有红白喜事都会记在心头,能偷偷蹭一顿是一顿,月初月中的两次集市,往往会有大丰收,运气最好的一次,她在初的元宵灯市上还捡

  到过一只鼓囊囊的棉布钱袋子,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银子,碎银子,很小小的一粒,还不如她指甲盖那么大,可还是让她高兴到今天。若是在城里没有收获,就得往城

  外碰运气,去河里摸鱼上树掏鸟窝,记得去年年末,河水结冰,瞧见有人凿冰钓出许多肥鱼来,看上去又轻松惬意又一本万利,只需要蹲在冰面上,于是她也去试过

  一次,差点冻死,还是被一个好心路过的商贩救下,那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让孩子知道一个道理,自己的运气并不好,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爷对她有多少大方。

 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黑妞,就这么撒开脚丫子在胡笳城内快飞奔。

  暮色中回到荒废古寺,她手里多了些菜叶和一兜从树上捕捉下来的知了,今天老天爷开眼,中午在城东给她偷摸进去了一家婚宴,她感觉现在嘴都是那小块猪

  下的油水滋味,只可惜她扒饭的速度已经很快了,但还是没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给人拎着丢到门外。

  夜中,徐凤年站在窗口,看到那个小丫头对着一锅炸知了,背对着他哼着一支小曲儿“砍下头颅来盛酒呀,挖出心肝来红烧呀,筋剥皮来清蒸呀,滋味美美的

  呀,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…日子一天一天过,我在一天一天长大呀…”

  徐凤年哭笑不得,只是当他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,看着她的瘦弱背影,想象着她此时大概是很足的神情,对人对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软的他

  开始觉得心酸。

  人活一世,成年后不论是苦是福,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。

  可她才这个岁数啊。

  徐凤年叹了口气,在石碑城还是一无所获,照理说他就该立即返回北凉军,可归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这块小黑炭,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这座古寺。

  那小丫头猛然转过头,看见了窗外的徐凤年,愣了愣,接着继续腮帮一动一动,吃着美味的炸知了。

  饕餮清馋都讲究一个非时令不食,可穷人家,是不得不时令而食。若搁在高门豪阀,油炸知了也算一道虽登不上台面却也颇为俗中求雅的偏门菜肴。

  小姑娘好奇问道:“你没去石碑城?”

  徐凤年点了点头。

  她犹豫了一下,明明很心疼却又假装大度说道:“饿了?吃过饭没?没吃过饭,我请你吃一顿?”

  徐凤年笑着说道:“好啊。”

  小姑娘显然很希望这个家伙回答一句吃过了,但她又不好改口,只好苦兮兮朝徐凤年招招手,锅里还有七只炸知了,她往自己这边拨了四只,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家伙

  ,又拨还给他一只。

  徐凤年跟她面对面蹲着,拎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,寡淡无味不说,还有种没有调料杀味的土腥气息,但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当初跟老黄走江湖的寒碜光景,不

  知不觉脸浮现笑意。

  她自豪问道:“好吃吧?”

  徐凤年点头道:“好吃。”

  她一番天人战,拍了拍肚子,故作豪迈道:“我吃了,剩下的都给你吃。”

  徐凤年吃掉四只炸知了后,摇头笑道:“不用,我比你能挨饿。”

  她歪着脑袋问道:“真不吃?”

  徐凤年嗯了一声,趁着她吃炸知了的时候,环视四周,而小姑娘则借着机会打量他。

  她拍拍手,问道:“想乘凉不?”

  看徐凤年没有反对,于是她带着这个心底不讨厌也不害怕的家伙,一大一小爬树爬上屋顶,一起躺着看着星空。

  她小声问道:“你没有家吗?”

  徐凤年后脑勺枕着胳膊,笑道:“有啊,而且比你的家,要大上一些。”

  她撇撇嘴道:“喂喂喂,你别吹牛好不好,我家还小啊,这么大地儿,全都是我的呦。”

  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。

  小姑娘赶紧闭眼许愿。

  徐凤年柔声道:“许愿啦?什么愿望?”

  小姑娘白眼道:“你爹娘没告诉过你吗,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!”

  徐凤年望着那无比绚烂的夏日星空,轻声道:“告诉你啊,其实许愿不管说不说出口,有没有跟别人说,都不灵的。”

  小姑娘赶紧呸呸呸了几声,转头一脸愤然瞪着这个乌鸦嘴的家伙。

  徐凤年歉意一笑“那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,也许你不一样。”

  两两沉默许久。

  她突然开口问道:“你骑过马吗?”

  徐凤年说道:“当然,很小很小就骑过马了。怎么,你想骑马?”

  她放低声音一脸神秘道:“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哦,我爹有很多很多马,我爹有一万匹马,不,是十万匹马!”

  徐凤年笑着调侃道:“小丫头片子,知道十万匹马有多少吗?如果让马挨着马奔跑,你从高处看去,马背就像大地了。”

  她呢喃道:“这样啊。”

  徐凤年侧过身躺着,看着她说道:“你请我吃了四只炸知了,我可以答应你四个愿望,比如你可以说让我请你吃一只鸡腿,让我给你一两银子什么的,我会尽量

  你,怎么样,我是不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客人?”

  小姑娘摇摇头,一本正经说道:“我娘说过要待人以诚,那炸知了是我送给你吃的,又不是卖给你的。再说了,真卖的话也卖不了一颗铜板。”

  徐凤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。

  小丫头没有拒绝,不过也没好脸色给徐凤年,她突然叹了口气“我小时候…”

  徐凤年忍俊不打断她的言语“你现在也很小。”

  她瞪了眼,继续说道:“小时候我娘亲说过很南边的南方,每到夏天,会有一种东西叫萤火虫,飞来飞去,可漂亮了!”

  徐凤年笑道:“对啊,那边的诗人都喜欢叫它们宵烛、夜光或者景天之类的。”

  她眨巴眨巴着眼睛,闪亮闪亮的,好奇问道:“它们真的会发光吗?为什么呢?我问娘亲,她不告诉我,说让我问我爹去,可我爹…不告诉我啊。”

  徐凤年很认真回答道:“那是因为萤火虫尾巴有光囊,发出黄绿色的荧光。”

  徐凤年笑眯眯补充道:“你爹真够小气的,这也不告诉你。”

  她扬起拳头,摆出一副再说我爹坏话我就打你啊的架势。

  小姑娘叹了口气。

  徐凤年没来由也跟着叹了口气。

  两人继续不说话。

  徐凤年翘起二郎腿,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。

  自凉莽开战以来,这四年中,看不完的战火硝烟,听不尽的战鼓马蹄,打不完的仗,杀不光的人。

  也许将来史书会用波澜壮观四个字来形容这场战争,但作为身处其中的当局者,没有谁能够真正口气。

  徐凤年一直觉得自己比徐骁差太多太多了。

  领兵打仗是这样。

  当爹,更是这样。

  徐骁这个爹,留给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,三十万铁骑,给了他徐凤年整整二十年时间的年少轻狂,在北凉,他这个世子殿下曾经比当太子还要逍遥。

  这是所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。

  而轮到他当爹了,自己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?

  这是不是积恶之家必有余殃?

  耳畔传来轻柔的嗓音“想家啦?”

  徐凤年感慨道:“是啊。”

  小丫头有样学样模仿徐凤年翘起二郎腿,一晃一晃,断断续续哼着一支临时新编的曲子“萤火虫啊萤火虫,乖乖跟着我回家…”

  反正颠来倒去,就一句歌词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听不到歌声的徐凤年发现小姑娘已经沉沉睡去了。

  怕她着凉,徐凤年下袍子,动作轻柔,盖在她身上。

  徐凤年看着天空,一夜到天明。

  一宿都缩在温暖袍子里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醒来,看到那人盘腿而坐,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徐凤年转头笑问道:“小丫头片子,你要不要去我家玩,管吃穿睡哦?”

  她一脸不屑道:“不去。”

  兴许是怕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别人好意有些伤人,她咧嘴笑道:“不好意思啊,我不能胡乱瞎逛的。”

  徐凤年伸手她那小窝一般糟糟的头发“没关系,以后我再来找你玩。”

  “下次你来,能带鸡腿不?”

  “能。”

  “拉钩?”

  “行啊。”

  大人小孩很郑重其事地拉钩。

  徐凤年的笑脸不变,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门方向。

  小黑妞先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,然后环视四周,顿时面无血

  成百上千的黑点直接在屋顶上飞掠跳跃前进,直奔她的这个小家。

  徐凤年轻声解释道:“别怕,那些人都是找我来的。我事后肯定帮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,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鸡腿吃。”

  先前他在南朝几州境内迅猛游曳,神出鬼没,北莽哪怕有练气士盯梢,一时半会也抓不到机会调动兵马来堵截,可北庭腹地的宝瓶州就不一样了。

  看情形,不但蛛网算是倾巢出动了,还加上数支精锐铁骑疾驰而来。

  只是那小女孩却嘴颤抖,颤声道:“不是的,都是找我的。”

  她猛然一推徐凤年,尖声喊道:“快逃,你快逃!别管我!”

  徐凤年一脸错愕,低头看着不知为何仓皇失措的孩子,她扯住他的袖口,抬头红着眼睛哽咽道:“娘亲走了,徐叔叔走了,童贯哥哥为了我也断了一条胳膊,都是我害的…你走啊,快走啊…”

  徐凤年如遭雷击。

  小女孩松开手,手忙脚从屋顶另一处瓦片底下出一柄狭长木刀,赶紧给徐凤年,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泪水,挤出笑脸道:“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,如果,

  我是说如果,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,就跟他说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,还有,我的名字是徐念凉,还有还有,我的绰号叫小地瓜。”

  她咧嘴灿烂一笑“我爹叫徐凤年,是北凉王哦,很厉害对不对,我没骗你吧?”

  眼看着那些黑点越来越大,她推了一把握着木刀纹丝不动的那个傻瓜,怒道:“还不走?!你真的会死的!”

  徐凤年缓缓蹲下身,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。

  那一刻,他抱着她,他不仅泪面,还呜咽泣起来。

  那些抱着必死心态进入胡笳城的蛛网谍子在附近屋顶上纷纷落定,看到这一幕,这一大拨冷血的死士,也有些目瞪口呆。

  那个让整座北莽王朝瑟瑟发抖的北凉王,那个重伤武神拓拔菩萨至今还未痊愈的人间无敌手之人,在哭?

  包围圈一层层累加,愈发厚重起来,但人多势众的蛛网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,在这个男人面前,他们不过是用几百条人命去略微拖延时间的小卒子而已。

  名叫徐念凉的小女孩眼神坚毅,握紧手里那把短小木刀。

  徐凤年松开她,没有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,而是伸手帮她擦拭脏兮兮的脸颊。

  “对不起。”

  两人异口同声。

 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连累他这个不坏的陌生人了。

  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也要说一声对不起。

  不过想不通就想不通,反正看样子大小两个倒霉蛋都要死在这里啦。

 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蛮子面前哭鼻子,凝视着他的脸庞,嘿嘿笑道:“没事,放心啊,我不会笑话你的,谁都怕死,你看我刚才也哭了嘛。”

  徐凤年站起身,低下头,仔细佩好那把按照凉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狭长木刀,悬在间。

  他柔声道:“我找到你了,小地瓜。”

  城内是蛛网死士。

 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数都在万人左右的骑军。

  旭东升,东方霞光如水一线缓缓推进。

  徐凤年一只手放在小地瓜脑袋上,眺望远方,轻轻说道:“小地瓜,爹没能保护好你娘亲,但肯定会保护好你。今天,我们一起回家。”

  孩子呆呆站在徐凤年身边,然后哇一下哭出声。

  从她懂事起,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。

  哪怕跟娘亲分别离开敦煌城时,她也很懂事地没有哭出声,哪怕眼睁睁看着童贯哥哥被人砍掉手臂,她也只是捂着嘴没敢哭出声。

  她大声哭喊道:“你没有保护好娘亲,我才不要喊你爹!”

  “我想爷爷了,如果爷爷在的话,我一定让他打你。”

  “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,把木刀还我,我不送给你了!”

  “我才不要许愿快快长大去找你!”

  徐凤年眼神森寒看着那些蛛网死士,听着伤心孩子的气话,这位名动天下的北凉王,嘴微微颤抖,言又止,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。

  他一手握拳,另外一只手的手心抵在狭长木刀的糙刀柄上。

  这一刻,就算十个位于巅峰时期的拓拔菩萨拦路,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现此地与他为敌,就算北莽还能有百万铁骑挡在前方。

  徐凤年都毫不畏惧!

  徐凤年依然泪不止,但是笑意越来越多。

  小地瓜,我找到你了。

 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,正要放开手脚大战一场,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,他蹲下身,眼疑惑。

  她鼻子,抬起小手,帮他擦掉眼泪。

  徐凤年凝视着他的闺女,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却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,微笑道:“你没有吹牛哦,你爹徐凤年真的是一个有一百层楼那么高的高手。”

  说完这句话后,天地异象骤起。

  胡笳城。

  除了这座寺庙。

 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。

  一栋栋高楼撕裂飞升,一堵堵石墙被撕裂向上,一棵棵树木拔破土上浮。

  夹杂有城内全部的兵器。

  几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。

  然后在这个小屋顶上,他佩狭长木刀,小地瓜拎着短小木刀。

  这一对父女啊。); huX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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